2010年3月26日见报稿

　　泽州东阐方村 养母与脑瘫女儿的最后坚守

　　本报记者 姜军旗文/图

　　张入霞

　　拾阶而上就是张入霞家 3月20日，一场突如其来的沙尘暴席卷了中国北方。沙尘在狂风的裹挟下同样光顾了宁静的东阐方村――这个太行山巅只有 两个人的村庄。

　　59岁的张富洲俯身、弯腰、下蹲，将女儿张入霞弯曲得有些变形的双臂绕过自己的脖颈，然后双手向后将女儿的双腿顺势往上一提，女儿的整个身体贴在了他宽厚的背上，双腿自然地耷拉了下来，双脚的布袜上满是沙土――31岁的张入霞从没穿过鞋子，因为她31年都是在父亲亲手制作的小推车中度过的。

　　这是张入霞22年来，首次离开自家的小院。兴奋的她在父亲的背上发出有点怪异夸张的笑声，除了张富洲夫妇，没有人听得懂她的语言。张富洲全然不顾女儿的兴奋，只是低头从门前的石阶上往下挪。他尽量让自己的身体前倾，以便让女儿不致从背上滑落下来。

　　女儿张入霞也只是自顾自地将头向上伸扯，脖子伸得老长，动作有点僵硬。外面的世界对于她来说，太过新奇，也太过陌生，毕竟，她已经22年没有看到这一切了。

　　22年来，第一次出家门

　　张富洲的女儿张入霞因患有先天性的脑瘫，四肢不能自由活动，生活完全无法自理。

　　前不久，张富洲听说县里要进行残疾人普查登记，他专程步行十多公里到镇上，向民政部门反映女儿的情况，但被告知，“必须见到本人才能办理”。这让张富洲有点为难。张富洲希望镇上的民政助理员能上门了解情况，并拍照用作证件办理。民政助理员的难处让张富洲最终放弃了这一想法：“全镇需要普查的残疾人较多，而且大多分散在方圆几十里的大山里。如果挨个入户，时间紧，人力财力有限，不现实。”

　　最终，镇上想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：在镇里比较大的几个村设普查点，确定具体时间，登记的残疾人均需在指定时间到普查点登记、拍照。张入霞被安排到离东阐方8公里外的瓦窑村，时间为3月20日上午。

　　19日，星期五，在尖山村小学任教的张富洲给孩子们上完最后一堂课，打电话约了车，约定第二天10时前，车到村边的山顶悬崖边等，他准备背女儿从家爬3里山路到山顶乘车。

　　约定了车，张富洲步行十多里山路直到天黑才回到家。女儿张入霞不能完整清晰地用语言和人交流，听说第二天要出去照相，一晚上不肯睡觉。“她一直在兴奋地叫，孩子在家憋了22年了。”张富洲说，自己家庭条件不好，没能给孩子找个好的地方治疗，他总是感觉有些愧疚。

　　3里山路，背女儿走了仨小时

　　第二天，张富洲夫妇起了个大早。天蒙蒙亮，张富洲就到离家几里地外的水井挑水。妻子洗漱停当后，给张入霞穿上衣服，先把她靠到床上靠墙一侧。随后从土炕旁的水瓮里舀了一盆水，把毛巾在盆里洗净，拧干。左手扶着女儿的背，右手用毛巾给她擦脸。

　　洗完脸，张富洲的妻子将特制的小推车拉到床边，两手分别从女儿的后背和双腿下穿过，用力一抱，看似轻松地把女儿抱起，转身，然后把她小心翼翼地放进推车中。

　　这一连串的动作，张富洲的妻子重复了31年，但随着女儿渐渐长大，她的体力已越来越不能“胜任”这项工作了。

　　早7时，张富洲的妻子执意先抱女儿走一截。刚走出几百米，她感觉吃力得很，把女儿放在了路边的石板上。张富洲一边念叨，一边背起女儿向山上走。

　　这是一条通往外界的“小路”，是通过沟底到悬崖顶一条“之”字形羊肠石板路，两旁荆棘丛生，脚下不时会有碎石，人走在上面，稍不留神便会摔倒。拐弯处，探出头去，可以看到悬崖下山坡上满是刚刚盛开的桃花。

　　张富洲走完一个“之”字后，在妻子的帮助下，把女儿从肩上挪到了一块大石头上。看到山坡上的野花，女儿开始发出怪叫。几分钟后，张富洲把女儿再次背到肩上，艰难前行。

　　3里的山路，背负100多斤重的女儿，对于在讲台站了40多年的张富洲来说，无异于一次考验。在休息6次后，接近上午10时许，张富洲把女儿背上了悬崖顶。

　　随后，张富洲父女乘车到达民政部门在瓦窑村设立的普查点。半个小时后，拍照、检查完毕，张富洲再次把女儿送回了家。

　　从悬崖下山的路，张富洲背着女儿走了40分钟，而上山，他花费了近3个小时。

　　“能成一家人，就是缘分”

　　“希望给孩子找个好的去处。”在张富洲夫妇看来，出嫁是女儿这辈子也不太可能实现的梦。“人家谁愿意娶她呀？！”张富洲的妻子说这话的时候，爽朗地笑了起来，“她每天就是吃了睡，睡了吃。就这么30多年过来了。”

　　对于以后的日子，张富洲夫妇没有多想。“走一天算一天吧，只要我俩身体一天还行，就伺候她一天。”张富洲妻子的回答朴实中透出一丝无奈。

　　与妻子不同，当教师的张富洲看得更开一些。“人其实就是个缘分，成为一家人也是一种缘分，也许我上辈子欠了她的，这辈子来补偿了！”

　　采访结束，记者才得知张入霞竟是张富洲夫妇的养女，而这一点，张富洲夫妇始终没有向记者透露。

　　张富洲夫妇结婚时在当地算是比较晚的。和大多数的家庭一样，婚后，“能生个一男半女”成了夫妻俩和双方家长最大的念想。但婚后的第一个孩子最终还是夭折了。

　　命运最终和这个家庭开起了玩笑。

　　一直没能实现为人父母的张富洲夫妇从长辈那里听来了一个方法：只有抱养一个娃，才能让妻子“开怀”。此后不久，张富洲夫妇抱养了张入霞。虽然和别家的孩子相比，小入霞并不是那么闹腾，但也给这个家庭带来了无尽的欢笑。

　　几年后，张富洲的妻子总算再次怀孕。但随后的几次怀孕，或是未能正常生产，或是孩子早亡。直到1988年，夫妇俩才有了自己第一个儿子，一年后，又一个儿子降生。

　　儿子的出生并没有让张富洲夫妇转移对女儿的爱，但让他们始料未及的是，小入霞到了学步的年龄，却始终站不起来，智力发育好像也明显落后于别的孩子。

　　31年，不抛弃，不放弃

　　一年后，张富洲带孩子到医院检查。医生的回答好似一瓢冰水浇到了他的心头。“医生说，孩子可能是先天性脑瘫。”张富洲夫妇并不相信医生的诊断，开始到晋城、焦作、郑州等地求医问药。

　　从山西到河南，从中医到西医；从民间偏方到江湖游医，女儿的病让这个本不宽裕的农家陷入了生活的困境。

　　张入霞9岁的时候，河南的一位脑瘫儿治疗专家告诉张富洲夫妇，一般脑瘫儿的生存年龄就是10多岁。“治疗也不会有结果，白搭钱。”

　　由于经济拮据，张富洲不得不终止了几年的求医路，开始回家帮助女儿做康复训练。但31年来，张富洲夫妇从未放弃治愈女儿的信念。夫妻俩一直坚信，女儿总有站起来的一天，“不抛弃，不放弃。电视里不是这么说嘛！”

　　31年的坚持，真的换来了奇迹：“没有多少人相信她能活到31岁。”

　　女儿31年没洗过澡

　　为了让女儿能到院中晒太阳，张富洲专门给她制作了一个小推车，小推车有点像婴儿床，轮胎是妻子当时步行几十公里从晋城背回来的。

　　30年来，小推车的车轮已经更换了四次，两侧的扶手处已磨得油光锃亮。在天气好的时候，张富洲会把女儿推到院中，让她晒晒太阳。

　　为了女儿大小便方便，张富洲在小推车的下方钻了一个洞，下面放一个盆。“这样会更方便一些，每次知道她大小便了，再给她擦洗。”

　　张富洲的妻子告诉记者，由于山里缺水，31年来，张入霞没有“真正洗过一次澡”。只有到夏天，每隔几天会给女儿擦洗身体。“冬天，山里太冷，家里的取暖条件不好，只好将就了。”

　　“我想到大城市看大楼！”

　　山那边是河南沁阳的一个小镇，每个月，张富洲的妻子都会步行10多里，到山那头的镇上赶一次集，买些家里的日用品。因为赶集来回需要10多个小时，她每次都必须早早给女儿洗漱、喂饭，为了不让女儿中间太饿，她都会强制女儿多吃点。

　　母亲赶集的时候，整个村里就只留下张入霞一人。母亲会把电视给她打开。“只有一个频道，她其实并不知道电视里演的啥，但知道谁是好人，谁是坏人。”“中午吃的啥？”通过母亲的“翻译”，张入霞回答记者“忘了”。

　　当记者和张富洲的妻子聊到给女儿照相的话题时，张入霞异常兴奋。“想不想到大城市里看看？”“想！”“想去看什么？”“大楼！”

　　在几个小时里，这是记者一行惟一能够不通过张富洲的妻子“翻译”听懂的两个回答。

　　【后记】

　　两个人的村庄

　　东阐方，这个太行山南巅的小村庄，在所有的地图上都找不到它的存在，即便是邻近的村庄村民，也并没有多少人能说出它的确切位置。

　　东阐方村属晋城市泽州县晋庙铺镇盐厂村的一个自然村。从晋城市沿晋济高速南行20公里经太行南北要冲天井关，前行5公里就到达了晋庙铺镇。

　　这里是“孔子回车”传说的发生地，位于晋豫交界的太行南巅，南与河南省沁阳市、博爱县接壤。

　　从晋庙铺镇出发，沿“村村通”水泥路在山间蜿蜒前行10多公里才能到达东阐方山顶上的悬崖边。“村村通”水泥路仅容一车通过，许多路段是从深不见底的悬崖上通过，靠近山体的一侧，不时可以看到塌方和滚落的碎石，车行其上，心生惧意。

　　悬崖尽头，是一片废弃的采石场。车停在山顶，向下步行3公里的羊肠石板路，隐约可以看到山底的几处石板房，这就是东阐方村。

　　东阐方村原本有7户人家，所有的房屋、路面均为石头砌成。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，有人陆续离开村子到外地打工。“只有到每年春节、清明，才有人回到村里，短暂停留几天”。

　　现在村里只剩下张富洲一家，张富洲在10公里外的小村教书，两个儿子在晋城打工。张富洲的妻子和女儿成了村里仅有的两个“常住村民”。

　　张家门前的梯田里，麦苗已经长到半尺多高。由于沙尘暴，张富洲的妻子已经几天没有推女儿到院子里晒太阳了。“女儿大了，背不动了，现在100多斤，再过几年我要动不了的话，怕是孩子连晒太阳的机会都不多了。”张富洲的妻子说到这里，脸上没有了原来的笑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