带儿子爬百旺山下山，下到一个破旧的石桌边，摆出食物准备野餐，忽然过来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农，很热情地跟我打招呼，明知故问我在这里休息吗，我说是的。我看他手里拿着个垃圾袋，估摸他可能是被雇佣在这座山上干活的。我以为他问候完我之后就去忙他的事，不料他在我旁边的一截朽木上坐了下来，看着我们父子俩吃东西，直看得我很不好意思，只好抓起一把花生递给他，老农毫不客气地接过去，毕毕剥剥地吃将起来。这让我马上想起上一次与儿子在八大处野餐时的情景，也是在我们就要吃东西的时候，忽然先后上来两种动物向我要吃的。不同的是，上次来的是狗与蜜蜂，这次来的是一位老农民。但我觉得这有意思。

我最近挺爱打探别人的家事，就问老农，你在这里干什么，回答果然如我所料，他说在这里做事；我问每月多少钱，他说今年二月份以前是三百，八月份加到四百，最近又加到五百；我问这里管吃管住吗，他说，只管住不管吃。在接下来的交谈中，我了解到这位姓彭的老农更多的情况：河北保定人，上有老娘，中有老伴，下有儿女，二女都已出嫁，儿子也已成家，孙子已经五岁。他说，长年在外，很想他的孙子，但没有办法，家里种田没钱，只好出门。他说，家里房子年深日久坏得都快塌了，但没钱修，想在外面挣点钱修新房。他说，儿子在家种地同样不挣钱，养活自己都难，更别指望他造屋，再说，即使造屋也是儿子的不是自己的。他说，每月除二百块钱吃饭外，其余的基本可以存下来，这样一年就能存下三千多元。我问他，平时吃不吃肉，他说从来没有，太贵，吃不起，偶尔能吃上一点，就是过年节公园发点儿当福利；还有，双休日午餐由公园管，盒饭里有点肉。家里人也基本没有肉吃。

我自认为是个爱憎分明的人，对于社会的不公尤其愤怒，所以，当我了解到上面这些情况之后，我就开始生气。我问老农，你知道吧，当官的一顿饭就吃掉几千甚至上万，还把钱拼命往家拿，你们难道没意见么？他说，有意见又怎么样，我们种田的，一点办法也没有。

我继续打探他的私生活。比如，多长时间回家一次，他说一年回一次；我问，有没有手机，他说，没有，这东西花钱；我问，平时给家打电话吗，他说，打，到山下公用电话亭里打，十天半月一回。我环顾山上环境，想象着他平日的生活，忽然觉得眼前这位老农跟出家的和尚没有什么区别，只是念不念经住不住庙而已。这样一想，我忽然对他产生了羡慕，便问，每晚在山顶上看市里的夜景一定很舒服吧？他说，是很好看。于是，我脑海中浮现这样一幅图画，站在沉默的百旺山顶上，向东边眺望东边，只见整个北京城闪烁的灯光宛如天上的街市，几条闪闪的银河川流不息，那是城市的几条交通大动脉在环绕其间。我收回思绪，再问老农，公园晚上是否关门，他说不关，我说若有机会我会晚上来找你。他一听此话就来了劲头，指着山顶说，我就住在那个亭子里，早八点前和晚六点后都在那里呆着，欢迎光顾。这样，我想象着将来某一天晚上，我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时他那惊讶的样子。

但接下来的交谈证明，我不能轻易上山找他，因为我的出现很可能彻底击碎他的美梦。

这位也许老农看出我是个平易的人，便突然提出一个令人意外的要求，问我能不能替他找个新的工作，比如看大门守仓库之类，每月管吃管住，另有千把块钱的工资。我就奇怪地问，你现在的工作不挺好吗，为什么还要换工作呢？他向我大倒苦水，前几年，他一直在公园卖门票，“卖门票，你可能不知，每年有三千块提成，但在十几天前，我这个位置突然被人给替了，把我安排到山上来捡垃圾”，他说，三千块钱对他非常重要，超过一年的伙食费，现在，这笔伙食钱等于没了。我笑他，你一定是没给公园领导送礼吧，他承认没送，我说，这就难怪了，是别人把你这个肥缺给挤了。他听我这么一说，脸上显出痛苦的表情。我继续批评他，你这样就是不对了，你得到的三千块钱回扣怎么能自己独吞呢？至少得拿出一半送领导啊，你现在的这个下场真是活该！当我说到后来的时候，老农的表情好像更痛苦了。

对于老农提出的帮忙要求，我心里知道很难帮上他，但我实在不忍心当着他的面，击碎他对未来的梦想，便假装沉思一会说，我一定帮你留意这件事，有好消息我会上山来通知你。老农听我这样表态，感激地看着我，但没有说声谢谢——他这种人是不习惯感谢别人的。

起身要走的时候，我把没吃完的香肠送给他，他一点也不客气，赶紧接过去，背转身去，面对着北京城，肩膀一耸一耸地一会就吃完了。之后他转过身来，抹了抹嘴巴，又叮嘱我一句，一定要帮他这个忙。说完，老农提着塑料袋就走了。我想，他今天的午餐该能吃上肉吧？

继续下山的路上，我与儿子脚下踢着一个装有半瓶饮料的塑料瓶，走着玩着，非常开心。但我心里还是忍不住想，这位老农虽然几近赤贫，也没文化，但同样有他自己的苦恼，原来不错的工作莫名其妙被人挤了，心里正是不宁静的时候。他所求助过的一定不仅仅是我这个游人，但是，别说帮助，就是说话，会有几个人能够像我这样耐心地跟他聊上这么久，去了解他的烦恼，他对生活的失落与希冀呢？我希望自己真的会有那样一个晚上，踏着露珠，趁着夜色，在星光的照耀下一路摸上山来，推开门告诉他，我给你带来了好消息。

快到家的时候，我忽然想起杨朔当年那篇轰动一时的《香山红叶》，这位不遗余力歌颂颂德的作者，文章中写的也是一位老人，为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美好明天如何努力工作着。然而，百旺山上的这位老农呢？似乎完全没有杨朔笔下老人的情致和气韵。那么，在这个伟大的时代里，究竟是因为人的思想境界反而低了呢，还是过去那些东西压根儿就是虚幻的？